黃河岸邊 關于攝影的交鋒 ——評論家孫振軍與攝影家宋剛明對話錄 ![]() 孫振軍:除了薇薇安·梅耶,就是那個保姆攝影家之外,你崇敬的世界級大師還有什么人?為什么? 宋剛明:我很敬重薇薇安,她的影像那么平和安靜,毫無功利心。而布勒松、弗蘭克、寇德卡是我崇拜的大師。今天說來好笑,我當初瞧不起布勒松,覺得他滿街瞎拍,亂七八糟,哪有我拍的朝霞晚霞好看!等我拍了40年后,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永遠拍不出像他那么好的瞬間。還有弗蘭克,我到45歲才看懂他,他的影像展現(xiàn)了不可觸摸的東西,就是情緒、思想。對攝影,看得見的東西都好拍,難拍的是看不見的東西?艿驴ê芴貏e,他像一個流浪漢,一個生活在影像中的人。他的影像那么孤寂,那么有故事性,那么有感染力。 我過去和現(xiàn)在許多人一樣,迷戀創(chuàng)新,跟風,一會一個妖娥子,人弄得很浮躁。創(chuàng)新本沒錯,只是你連經(jīng)典都不懂,何來創(chuàng)新? ![]() 宋剛明:我喜歡電影、音樂、繪畫、書法等一切與藝術有關的東西。我研究過巴赫、貝多芬是怎么回事,我學過繪畫,喜歡收藏木雕和一些有趣的小東西,比如別人用過的工具,并將這些知識融入攝影教學。 所有的藝術、宗教、哲學到最高境界都是一體的,哲學追求真,宗教講善,藝術追求美。比如說有些美女,看著很美,但一接觸就不會這么想了,因為她很假。而我們認為母親美,其實我們母親未必是大美人,為什么?因為母親對我們善,真,所以我們就認為她美。如果只是徒有其表,那不可能成為最高級別的東西。很多人美女拍得那么好,為什么不是大師?因為他缺少真,涂脂抹粉,PS。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,越做越假。我們P了半天,拿作品給人看卻強調這是沒P的,那你為什么還P? ![]() 宋剛明:最初攝影時,我也迷戀拍美女片,曾拍過許多電影明星。后來發(fā)現(xiàn)只會拍美女根本成不了大師,我又去拍風景等。 一路走來,我如同嘗遍百草的病人,最后成了良醫(yī)。不管拍哪方面,包括廣告、花卉,都拍得不錯,得過獎,能掙到錢。現(xiàn)在央視的天氣預報廣告欄,聽說標王是4個億,幾十年前我的風光片就在那兒播,但八十年代沒有版權意識,我還很得意了一陣。 如果這是所謂拍得好的標準,我應該自得自滿。 但現(xiàn)在回頭看,許多是彎路。在那條道上跑,越用力,與大師之道,只能是南轅北轍。我不希望你們練這么多門類,走冤枉路,天天等朝霞晚霞,三四點去拍云海。我曾經(jīng)夜里11點半起來往山頂爬,冒著大雪爬上去拍云海。后來我發(fā)現(xiàn),天氣好,什么云海、朝霞晚霞都在那兒,天不好,什么也拍不了,這賭的是運氣,與水平?jīng)]什么關系。因為它傳達不了思想,至多說個美字,如同徒有其表的美人。現(xiàn)在很多當?shù)貙в味急任遗牡煤,雖說他們的攝影水平未必比我高,但他們的運氣一定比我好。 ![]() 宋剛明:主線就是黃河沿岸生活的人,他們的真實生活是什么樣的。我不喜歡攝影創(chuàng)作這句話,老老實實記錄生活就夠了。許多攝影就壞在“創(chuàng)作”兩字上,比如從村里找個村婦,常常是最漂亮的,更有甚者自帶的,弄個籃子,用藍花布包著頭,站在農(nóng)舍前照,還放煙,搞什么電筒光,我們認為這是搞創(chuàng)作。這樣的東西有時也獲獎,但這不是他們的真實生活,他們的真實生活其實沒有那么“美”。擺拍是因為我們自認為比生活聰明,其實生活比我們的想象豐富多了,是那么美好,你只需要老老實實把它們拍下來就行了。當然,這里面有表現(xiàn)技巧,就是攝影語言的感染力,但這不等于又是擺又是放煙式的創(chuàng)作。 現(xiàn)在什么樣的相機都可以拍出好照片,不是非得弄個大單反。在獲獎作品與個人作品之間,我更看中個人作品。 孫振軍:宋剛明教授集攝影、理論、器材、教育等多種優(yōu)勢于一身。你能否梳理或者解讀一下攝影、攝影理論與攝影器材之間的關系? 宋剛明:你的評價過譽了,有當面吹捧之嫌。其實干這么多,是因為我笨,我就是那個恨不得造個相機來拍照的人,所以我會發(fā)明U型影像傳感器,現(xiàn)在有日本企業(yè)生產(chǎn)曲面?zhèn)鞲衅,別忘了這其實是中國人的發(fā)明。我去拍三門峽的穴住人,拍《黃河謠》,你們認為新鮮,是因為你們都去拍天鵝了。 至于攝影與理論、器材的關系,沒那么不得了,你可以繞開我的許多失敗嘗試,直接拍得比我好。我其實不太看中國那些所謂理論家的東西,我認為好的理論是將深奧的道理用淺白的話說出來,而不是把按快門這么簡單的事寫的誰都看不懂,我總覺得跟一個不會做木活的人學做木匠是件危險的事。因為我總是懷疑他們可能忽悠的不對,所以我堅持了自己的探索。我不僅僅質疑他們,也質疑自己,比如為什么布勒松是大師而不是我?我們倆總有一個錯了,一想,只能是我錯了,我花了十年時間來研究自己的錯誤。 現(xiàn)在什么樣的相機都可以拍出好照片,不是非得弄個大單反、大三元才能拍出好照片的。其實史上成為大師的,極少是用單反的,三年后將是無反的天下,再以后多數(shù)照片將是手機拍的。因為手機無時不在的特性,當影像品質突破瓶頸后,它就如我們身體的一部分成為最有效的觀察工具。 ![]() 宋剛明:這個真的沒法統(tǒng)計,只要有時間,我就拿本書出來看。但是現(xiàn)在比較糟糕,被微信牽著走,但我正在慢慢克服它。我原來是個書呆子,小時候會借著灶膛的火看書,我媽啪的一筷子就抽過來了,沒辦法,我就跑到月亮底下去看書。我父親說,以后你肯定是個瞎子,但是我的眼睛一直很好,現(xiàn)在只是有點老花而已。我讀書很雜,詩、小說、散文、畫論、書法、建筑、木工書、皮匠,炒菜的書,抓著什么都看。文革時看不到好書,我手抄過千家詩,回文詩,這些抄本還在。我攝影是個雜家,讀書也是個雜家。 我過去看過許多攝影技法的書,現(xiàn)在基本不看,只看大師畫冊。攝影理論方面的書我特崇拜臺灣陳傳新先生的論述,而外國人我欣賞本雅明和蘇珊·桑塔格。他們對影像的認知,對我如你所說有“醍醐灌頂之感、茅塞頓開之悟”。 ![]() 宋剛明:我有個作品獲過三等獎,名叫《戒毒女》,我對這幅作品相對滿意,其他的都不滿意,都是應景的。 獲獎作品是拍給評委看的,我猜想他們想要什么就給他們什么。但現(xiàn)在我不太鼓勵大家奔獲獎去,我也不反對你們去獲獎,因為你們不獲獎,就不能像我一樣可以“忽悠”人。 原來我就看不起我的那些獲獎作品,因為我喜歡的基本獲不了獎。我把拍獲獎作品與個人作品分開,我更看中個人作品。朋友們很驚訝我怎么會在外國得獎,因為我在這其中浸潤太久,太知道評獎的游戲是怎么玩的,要得獎就得成為評委肚子里的蛔蟲,這很費神,這里頭有些把戲。 我們現(xiàn)在是攝影器材大國,但不是攝影表達大國。攝影是一個修行的過程,只有不斷求索,才能悟出一些東西. 孫振軍:我們中國已經(jīng)成為攝影器材消費大國與攝影大國,可謂繁榮空前。但任何事物都有其兩面性,你覺得這種繁榮背后隱藏著什么隱患? 宋剛明:無論從那個角度說繁榮都是好的,起碼比打麻將好。你們去拍鳥拍風景都好,我不認為風景作品是視覺垃圾。風景、天鵝是完成審美的,它不承載思想,在攝影的路上,完全可以按自己的興趣來。只是,中國拍風景,拍鳥的隊伍過于龐大,而忽略了人的拍攝。 我們現(xiàn)在是攝影器材大國,但不是攝影表達大國。我們的表現(xiàn)真的很俗氣,大家都在比誰的霞紅,誰的云海高,誰的彩虹更壯觀,最后逼得一些人往南極北極跑……為什么?因為風光攝影是靠機會壟斷獲得承認的,等你有一天真懂得攝影了,就會知道,拍這些真的沒什么了不起,不過能跑路,有錢有閑而己。全世界的攝影都有初級階段,都有風花雪月時期。剛開始總是徒有其表的東西容易被人接受,因為好懂。但這個時期很快會過去,中國也會走過它的初級階段,不要等風向變了,你才發(fā)現(xiàn)幾十年的功夫,你就拍了一些淺薄的東西。 ![]() 宋剛明:“訣竅”怎么能告訴你呢?若一句話能告訴你我早批發(fā)賣錢了。我認為攝影是一個修行的過程,只有不斷的求索,才能悟出一些東西,至于能不能成功,就看各人的善緣了。我曾經(jīng)對學得不好的學生很著急,總想每個學生都學好。有一天,一個學佛的學生說,佛渡有緣人,他與你無緣,為什么要渡他呢?我那一會兒突然開悟了,我常常在學生那兒學到些東西。如果有緣,也許有一天我在攝影上會渡到你。如果有一句話能把你們點醒,我會立馬告訴你們。其實醒與不醒都是相對的。攝影如果過于直白就等于淺薄,《紅樓夢》好是因為寫的事回味無窮,有隱喻性。好的攝影作品也應該是這樣的。 ![]() 宋剛明:我也造過假。我過去拍的獲獎作品,好多都是擺拍,應該理解為造假,因為那樣才能得獎。我現(xiàn)在拍的像《黃河謠》,能得獎嗎,有隱喻性的作品反不好,因為一下不易讀懂,所以獲獎作品都是比較保守直白的。我理解這個事,因為游戲規(guī)則如此,誰玩都如此,并不是中國獨有,一些外國的沙龍作品,也是無病呻吟的容易獲獎。你見過幾個大師作品是獲獎的?桑德、布勒松、弗蘭克、寇德卡、薇薇安他們傳世的作品,有幾個是獲獎的?我現(xiàn)在對嚴肅題材,決不擺拍。 ![]() 宋剛明:說“騙子”我認為稍微有點過。騙子能成功的關鍵是你信,就是我們的鑒別力、鑒賞力要夠,你不信,如何騙?我們現(xiàn)在得獎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一些問題,一個人想得獎,通過不正當?shù)氖侄潍@得獎勵,是因為我們整個社會非常功利,我們只認可成功者。很多人發(fā)了財,我們不問他財從哪里來,笑貧不笑娼。如果我們整個社會不那么看重這個評獎,知道這個評獎就是一場游戲,沒什么了不起,那么就沒有那么多騙子了。這不見得是騙子的問題,而是我們自身有問題。首先評委就有問題,那些所謂獲獎作品就是沒做假,也不是什么多好的照片。麥克山下說:中國的攝影太假。未必是說你過度PS,而是指整個表現(xiàn)形式。那么俗氣的東西,你為什么給獎,媒體還發(fā)表出來,理論家又吹得天花亂墜。中國的攝影現(xiàn)實就被弄成這樣了。我其實也是其中一員。 ![]() 宋剛明:最大的“得”就是豐富了我的人生。再者,我通過攝影認識了很多的人,過去我是一個內向的人,現(xiàn)在成了一個話嘮,就是因為攝影。最大的“失”是什么呢?攝影是容易讓人變得輕浮的事情。我曾經(jīng)有過一二十年非常浮躁,我30歲就得了大獎,覺得自己了不起,非常浮躁。攝影和繪畫是反的,攝影讓人變得浮躁,因為攝影成功很快,一夜成名,容易忘乎所以。繪畫、音樂、書法不可以,因為那得幾十年的功夫。我認為如果我不做攝影,我會去做文學或繪畫,也許會比現(xiàn)在做得更好。 ( 編輯:賀亞寧 ) |
關心支持三門峽攝影文化高地建設之——宋剛明
來源: 發(fā)布日期:2018-10-05 打印
